【龙司】复活节小兔（上）
现pa，植物学家龙水x画家司，本文属于睡前童话系列。
复活节小兔
（上）
狮子王司天生对动物有一种别样的亲和力。乍一听，这正是许多人许愿过的梦想——多谢白雪公主为姑娘和孩子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但倘若它当真落在你身上，倒不见得有几个人能像司一样坦然受之。
首先我们得厘清这个定义：所有动物都喜爱他，当然也包括一些在世俗意义上不太招人待见的小动物。初生的小鹿颤巍巍地窝在白雪公主腿边，固然惹人怜爱，但如果蟾蜍（而非童话里可爱的青蛙王子）也跟着你一蹦一跳，树上偶尔会垂下一只小青蛇吐信子，恐怕大部分人都会重新考虑反悔的可能性。
再有，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画面只有放在特定的背景下才会令人艳羡。就像现在的侦探不会再戴维多利亚式的帽子，叼着烟斗、拎着长柄雨伞一样，被动物前呼后拥与城市的图景格格不入，况且能行走在柏油马路上的动物种类并不多，没有小鹿供人选择。纵观司的出行经历中，最壮观的景象也不过是有四条宠物狗和一只宠物猫一起追着他摇尾巴，后面追着三位气喘吁吁的妇女、一个头昏眼花的老人家、一对手挽手共同拉着牵引绳都拉不住的情侣，他们都簇拥到司的身边，七嘴八舌地问他的包里是不是装着肉肠或者漏了的牛奶，悄悄吸着鼻子闻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招猫狗喜欢的怪味儿，两个小情侣掩着口，没完没了地窃窃私语。经历过这种尴尬，谁还能担保自己会像司一样从容大度地接受自己的动物缘？
但别因此以为司就是多么宽宏大量的好好先生。他对动物很好，但对人却有很高要求。这就导致司对城市生活越来越感到厌倦，他喜欢动物，对宠物们也怀有普同一等的怜爱，尽管硬要说的话，他更偏爱那些没被驯化、天性自然的生灵。这种厌烦日益在他心底发酵，使他日渐离群索居。司天性聪慧，上天往往会铺展许多条路，慷慨地供富有智慧的人挑拣。他便在众多选择里，顺从自己的天性，挑了一条最孤独的路，向着永恒的艺术殿堂踽踽独行。
他成了一名画家。不过，职业没有影响他始终尽心回应动物们对他无由的偏爱。在开始一天的工作前，他每天清晨照例在窗台上撒一把粟米喂鸟，开门迎接等候他的流浪猫，给它们在盆里倒满牛奶，即便如此，他还是常有失算的时候，比方说今天，他打开报箱，看到一只刺猬抱着浆果躺在里面。
司以前见过刺猬，能够熟练地引诱它到手心里——当然是用柔软的肚皮着陆。这只刺猬看起来倒也没有敌意，背后棕色的刺软趴趴地垂着。它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刺猬行动很快，擅长隐匿，但攀爬能力几近于零。它怎么竟能爬到这样的高度来，钻进一无所有的废旧报箱来呢？
“你一定是个非常敏捷的小家伙。”司柔声细语，一上一下地摊开双手，阶梯似的举到刺猬面前。刺猬乌溜溜的小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终于伸出爪子，像一只小圆面包似的滚了下来。
“我接着你呢。”司把它举到自己眼前，说。但刺猬躁动起来，不停用爪子划着他的掌心。
“嗯，是来觅食的吗？”司把它放到墙角的几个托盘前。猫已经享用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还剩下很多。他扫去草坪上落着的猫毛，希望不会引起刺猬的警惕和畏惧。除了要与别的生物分享食物和领地以外，这里的一切安排都很完美，连司都忍不住沾沾自喜地审视起这个专供动物们的餐台，从左到右依次是牛奶、剥了壳的坚果、碎香肠末、糖花饼干。就连路过的喜鹊也要停下来品尝两口，叽叽喳喳地赞扬几句再走，更别提用这些来换刺猬手里那个一看就硬得让人牙酸的坚果了。
然而，刺猬虽然把坚果放在第二个盘子外，但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依然昂扬地挺着脖子，注视着蹲在一旁的司。
“不想吃……那么需要帮忙吗？”
刺猬忽然向房子后的灌木丛跑去，到灌木丛边缘便停下，等待着它新结识的人类朋友。虽然这小家伙不通人言，司却本能地觉得它想让自己跟它走。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发生，从前只有动物跟着他跑，这回却要换他跟着一只小刺猬展开一场了不起的冒险了。他觉得有趣，便也来到灌木丛边，刺猬这才向远处继续跑去，每跑一段路，就停下来等他跟上。
司目前住在乡村，生活在美丽的自然风光中。这里只有一条路，就是房前那条通往城市的小道。他搬来以后，对着路边云朵似的羊群尚且画不够，还无暇探索灌木丛深处的森林。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片奇妙的领地，越走越不由得叹为观止。每走一步，都能看到不下十种新奇的生物。起初，他想努力动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些奇妙的造物都记在脑子里，但很快放弃。光是蘑菇，他就见到了橘色的、白色的、棕色的，高茎的、贴地的，成丛的、单柱的，有斑点的、没有的，甚至还有一朵紫褐色的、足有手掌大小的扁平的菌类。有时，他忙着观察周围，忘了跟上刺猬的脚步，这心急的小家伙便掉头折返回来，拉一拉他的裤腿催促。就这样，他们跨过了两条小溪，翻过了一个小山头，刺猬才终于停下脚步。
一棵巨树出现在司的眼前。它简直像是在创世之初就生长在这里了，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其中一枝粗壮的枝干垂向地上，再陡然拔起，形成一圈环状的树网，看不清里面的情状。刺猬兴奋地叫了一声，便向树网中跑得没了影。司不假思索，也跟了进去。
密密麻麻的树叶和细枝扫在他的身上，走到一半，司几乎打起了退堂鼓。但直觉告诉他，里面一定有意想不到的存在。他又走了许久，走到隐隐感到疲惫，前方忽然出现一丝光亮。司拨开遮住光明的树叶，一个新世界映入眼帘。
以人类的习惯而言，这是一座花园；但更准确地说，是植物的王国——因为他从没见过有人能打造出这样近乎于仙境的花园。每一寸土地都被草坪或花丛覆盖，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芬芳。动物们悠闲地或走或停，刚才那只小刺猬也滚到花海深处，去找它的同伴嬉戏了。司失神片刻，也追到花丛中去。他暂时还无法选定游览的方向，索性继续跟着他的导游；而且，他也该对这位好向导的指引表示感谢。不过，这会儿刺猬好像无心和他玩闹了，小小的身影时隐时现。司决心把它抓在手里，他猛地向刺猬消失的地方扑去，却听到一声人的叫唤。
“哎哟！”一个金灿灿的脑袋从他手下钻了出来，叫道。
司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确定这个灰头土脸的家伙真的是人——至少现在暂时是。
“你是刺猬吗？”他还是怀疑地问道。
金发青年用力摇了摇头。“我是龙水。”
听起来是个人类名字。司从他身上爬起来，向他伸出手，说了自己的名字。龙水抓着他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做了个更详细的自我介绍：“我是个生物学家，就是用显微镜观察动物和植物们的人。这里是我平常的观察基地。你刚刚说到了刺猬吗？哈哈！原来是这家伙带你来的啊。”说完，他一只手握着司的手，另一只手向下垂着，打了个响指。刚才那只消失的刺猬很快从草丛间冒头，拽着龙水的工装裤向上爬。龙水俯身把它捞起来，放到肩上。刺猬直起身，居然冲司鞠了个躬。
司惊愕得许久说不出话，直到龙水暗示地攥了一下他的手，他才想起向刺猬欠身回礼。
“难怪你要在这里……观察。”他仿佛置身梦中，喃喃地说，“是你教会它的吗？”
龙水答非所问：“什么？教他们去找你吗？我可没有。但既然你来了，就请来喝杯茶吧。”
龙水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穿过花丛，直至一片空地。这里像是花海中的孤岛，几座简易的篱笆圈出这一小片属于人类的领域，但也只够摆下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的，其中一张椅子上落满了灰尘和黄色的花粉，龙水蹲在旁边吹干净椅面，又把手伸进旁边草丛里一个隐蔽的小洞里掏了掏。摸了两下以后，他发现这个位置似乎够不着什么东西，才担忧地看着他和司相握的手。
“暂时松开一下好吗？不会有事的，大家都很友好。”
司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拉着自己，不由得啼笑皆非，主动后退了两步。
“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担心。”
“你真勇敢。”龙水直白地赞美道，把整条胳膊都伸进地底的洞里，叫了一声“有了”，才猛地抽出手臂，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手里抓着一只精美的青色茶壶，司回身坐到桌边时，才发现刺猬已经在桌上摆好两只茶杯。
“喜欢茶还是牛奶？我喜欢都来一点儿。”
“我没什么偏好。”
“那就和我的一样。”龙水说着，为他们每人倒了半杯红色的茶汤，他又晃了晃杯子，再倒出来的就是纯白的牛奶。牛奶在热茶里散逸，让司想起美丽的芭蕾小人正旋转着裙摆。龙水向后仰倒，让椅子单腿着地。他伸展手臂，摘下一朵蜜色的花，把花头倒扣在两个杯子里，各自转了一圈，然后向司举杯。
司啜了一口，惊讶于茶水的温热。这只从土洞里取出的茶壶，不但整整洁洁、没有半点尘土，还能同时倒出两种饮料，而且保持略有些烫口的温度。龙水是怎么做到的？然而，茶水中沁着的一股花蜜的香甜，却让他忍不住一口一口地喝个不停。这是花蜜吗？总觉得这样采蜜的流程有点奇怪……
太多的疑问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但画家的本能告诉他，最好不要掀开花园里神秘主义的迷雾。他沉默地喝完了大半杯茶，觉得喉咙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滋养，这才放下茶杯，发现龙水那双金红色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想聊聊天吗？问什么都可以。”他说——声音里竟有些恳切。
司摇摇头。“聊天可以，但我没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害怕了？”龙水又去抓他的手，这次他眼睛里的紧张已经藏不住了，“你想出去了吗？”
“我不怕，”司抽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他总觉得龙水像是一只什么受惊的小动物变幻成的精灵，“我不喜欢问问题，不是因为怕受到什么威胁。”
龙水歪了歪头。“那是为什么？”
“美好的东西就像美梦一样，如果寻根究底，它不是变得毫无吸引力，就是永远离你远去——梦醒了。看来你一定碰到过不少喜欢追问的家伙，我也一样。”
他又喝了一口茶，龙水殷勤地为他添水，看起来好奇得快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了。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就算是最少言寡语的人，也无法保持沉默。
“我以前算是个画家，”司说，“我的同行中就有这样一群刨根问底的人。他们会不停地追问，蒙娜丽莎的微笑为什么那么美丽？梵高的星空是怎样画出来的？于是他们不厌其烦地测量蒙娜丽莎嘴唇的弧度，还原出梵高作画那一天的星空照片，并且把它们印在每个角落：手机壁纸、广告单、视频封面。他们发动起所有人一起探寻它们的奥秘，终于使这些名画变得毫无美感。”
龙水就像终于等到他说完，话音刚落，立刻喋喋不休地抛出自己的问题。
“你现在不画画了吗？我想蒙娜丽莎的微笑一定是因为她本身足够美丽，而不仅仅是嘴角。否则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试着模仿她的微笑，总能找到合适的角度。比如这样……再比如这样……”他咧开嘴，逐渐调整自己的笑容。司注意到他有两颗可爱的虎牙露在外面。这倒有点奇怪，因为司已经暗暗把他和好动的三月兔联系起来，所以龙水理当有一对稍大的门牙，而不是一对虎牙。不过这样也挺好看。
“你也很美丽。”司客观地说。龙水的耳朵尖却腾地红了。真有趣，画家继续在自己的观察日记里补充上，龙水的害羞居然也像兔子一样，是从耳朵开始的。
“我喜欢画家！”龙水大笑着掩饰过去，“画家可以把漂亮的东西永远留住，而且是用文明友好的方法。”
“还有什么不文明的方法吗？摄影？”司猜想他可能不希望看到格格不入的电子设备出现在这样一座自然的花园里。不过，就算有这种古怪的要求，他也完全能够理解。这里是大自然的领地。
龙水脸上掠过一丝阴霾。他叹了口气，像野兽不耐烦的呜咽。
“把他们杀死。”
“你是说标本？”
龙水不自在地往椅子里缩了缩。一只跳到桌边的青蛙听到这里，凄厉地惨叫了一声，掉头跑回草丛深处去了。
“对不起。”司立刻向青蛙消失的地方喊道。
龙水侧耳细听，宽慰地说：“他没生你的气。他只是一向很胆小。”一阵嘈杂高亢的蛙鸣立刻打断了他。龙水捂着耳朵，投降道：“好了好了！你不胆小。安静点儿吧！”等青蛙的叫声远去，他才回过头来对司说：“没关系！别放在心上。这些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至少在这里没有。我也会制作一些植物标本，但都是等它们死后。而且植物的情感没有动物那么丰富……真希望这是我的误会。”
司隐约发现，花园里的一切除了用“龙水是只兔子精”来解释，还有别的可能性。或许他是一位厌恶任何杀戮性手段的生物学家，他讨厌标本、解剖，然而单纯的观察方法已经为生物学所不容。所以他才会来到这样的孤独之境，以天然的方式生活，甚至神神叨叨地和动植物说话。这个解释虽然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刺猬、茶壶、胆小的青蛙，但至少有一个优势：让他相信自己的精神没有失常，从而心安理得地由龙水带领他参观这片一望无际的化外之地。
“要是仔细看，一整天都看不完，”龙水强调道，紫藤花温柔地蹭过他们的头顶，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拍了拍晃荡的花枝，“她比较多愁善感。我的最新研究，应该是因为她的细胞代谢比其他姑娘更快，所以总想抓住点什么。”
司听得似懂非懂，也学他的样子，伸手抚摸柔软的花瓣。悬在他头顶的花藤忽然低低垂落，掉在了他肩头。司不知所措，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哈哈！初次见面就送礼物，看来她很喜欢你。一点也不奇怪，她喜欢漂亮的东西——当然是以她的审美来看。她不太喜欢两栖动物，后来我就帮她搬家到没有水潭的地方了。”龙水压低声音补充。
司把花串捡起来别在胸前，淡紫色的花朵如铃铛般快活地摇曳。
“这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想是吧，我们分发邀请函时会非常谨慎。瞧，他们挑选了你，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你值得他们这么做。”
“但我并不会……嗯，和花草动物对话。也许有时候会说，但都是些自言自语。”
“它们回答了你，用它们自己的语言。连蘑菇之间都会互相说话，虽然它们不属于人类划分的高等生物。”
“蘑菇说话？”
“当然不像我们这样，它们没有声带器官。这种真菌有它们自己的语言，用来向同类宣告自己的领地。”龙水滔滔不绝地说，俯身从水洼里摘下一朵蘑菇递给他，“不用惊讶，这可不算谋杀。蘑菇是一种真菌，过几天还会长出来的。紫小姐也一样，她的生命在根部，花朵只不过是她的头发罢了。”他拨了拨司胸前的花串，安慰道。
他们继续向前走，来到一片纯白色的花田。龙水拨开一丛野百合，让他看到一个隐藏的一人宽的地洞。
“想去看看放茶具的地方吗？”龙水好像只是一跳，在空中投下一闪而过的金发的光影，便消失在了土地里。这一定是一场爱丽丝梦游仙境。司告诫自己，但谁又能抵受住兔子洞的诱惑呢？他紧随其后，滑进洞穴深处。
软着陆。他提心吊胆地往脚下看，幸而不是坐到了龙水身上。不远处忽然亮起一星灯火，龙水举着双脚烛台走到他的面前，灯影和他的影子一起照在四周的岩壁上，像极了一只持烛引路的复活节小兔。他贴心地把灯放低，让司看清楚地上柔软似地毯的植物。
“地毯草，还有他们的好朋友牵牛花。别担心，这种草喜欢负重。外面的人类总是在无关重要的细节上纠缠，忽略了其他生物真正希望得到的对待。”龙水嗤笑了一声，又说，“这里没有虫子。放任虫子在错误的地方生长，就会侵害其他生物的领地。秘诀是地上撒一点炒熟的麸子。”
他侧过脸来，冲司眨了眨眼——真像是三月兔从绘本里跳了出来，或者把他拉进了平面世界去。随着烛火的摇曳，他看到这个洞穴里竟然存放着不少东西，光是茶具就占了一半的地方，另外还有奶油、黄油和装在大瓮里的牛奶，被分门别类地放在石头格子里，摸起来都是冰凉新鲜的。
“龙水，”他梦呓般地叫道，“你真的不是一只兔子吗？”
——tbc——
